今天店里来了一个奇怪的女人。她头发很短，甚至像很多男人一样。她坐在座位上一言不发，盯着眼睛里的酒杯出神。看起来她有很多心事，但不知为什么，她手里握着笔，在本子上写了几句话，随后就把这张纸撕掉了。

“姑娘，是酒不合口味？”我试探着问了问。因为我看她目光有些呆滞，不知道她是个什么情况。不过经历了上次的事件之后，至少我有所准备——我的口袋里放着一把小刀。而她的样子和神情，我猜测，她可能是刚从监狱里出来没多久，还不适应外面的生活。“啊，对不起老板，我撕了一张，因为我写的不好。”她赶紧起身，满脸歉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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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没关系的，你可以重来一次。”我这句话有两层含义，另一层是，她现在已经开启了新的人生——如果我刚才猜对了的话。

“谢谢你。”她又坐了下来，拿起了手机，想打出一串字来。但是她好像不太会用手机，也不太会打字。和社会脱节，再加上拼音、写字能力退化，更加印证了我的猜想。另外，和社会脱节这么大，难以想象她在监狱里待了多久，而她看起来年龄和我差不多。

“姑娘，方便的话，你和我讲讲你的故事吧。我可以帮你写下来。”我没有坐在她对面，我不想让她感觉到冒犯。但是她邀请我坐下，随后低着头，讲起了她的故事。

“我...刚从监狱里出来没多久。”她说这话的时候，语气诚惶诚恐，甚至没敢抬头看我一眼。

“没事的，都过去了。”我表面上安慰着她，实际上手离装着武器的口袋不远，因为我不知道她会不会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情。

“你...不问问我怎么进去的吗？”

“如果你想说的话，我愿意听。但如果你不愿意提及旧事，我也不会好奇。”我说。

“我...还没到十八岁的时候，把一个人打成了终身残疾。那个人...是我的一个长辈。”

我脑子里已经设想了很多场景：叛逆少女不服管教和亲人大打出手；和男友准备私奔被发现于是用武力逃脱，甚至是帮男友顶罪；也有可能，她才是被霸凌的那个...

“我家很穷，父母身体也一直不太好。在城里上学的时候，我总是很难集中注意力，因为我时刻在担心着父母。”

“姑娘，你很温柔。”我试着开导她。

“呵...温柔？我正是因为太软弱了，才总是逆来顺受。”姑娘喝了一口酒，接着说：“我爸爸是家里的老大，从小就被教育要让着弟弟妹妹，而且他本就体弱多病，所以总是被欺负。尤其是爷爷奶奶都老了以后，更加管不住那些人了。奶奶知道爸爸的情况，在她离世时，特意把农村的老房子留给了爸爸。虽说叔叔和姑姑都不满意，但是也没什么办法。从那以后，我们几家的梁子就算是结下了，他们也会时不时给我爸妈找麻烦。”她的眼睛里有泪水在打转，我赶紧给她拿了一包抽纸。其实看到她这个样子，至少我确定了，她不会伤害我。

“十七岁那年，我和同学们都在准备高考。可就在那时候，我听说农村要改建，要开发。爸妈怕耽误我学习没和我说，我也是偶然才知道的。于是我趁着周末火急火燎地赶回家，只看到叔叔在和我爸商量分房产的事。说是商量，更像是逼迫。他不知道在哪找了个什么律师，穿的挺板正的，一口方言说了一大堆我们听不懂的词。总之，他的意思是补贴的钱他也有份。我爸也说不过那个律师，还被律师骂了一顿没文化，不懂法，法盲什么的。我想上去和叔叔再谈谈，却被他直接说，你个小孩子懂个啥，别在这添乱。他的意思是，房子没了就没了，我爸妈还能拿着钱到市里租个房子陪读。”说到这，她沉默了。

“那，然后呢？我想，是你们不同意吧。”

“没有同不同意一说。对方那逼迫的样子，看起来这个钱他必须拿到手一部分。我和我爸说别签合同，咱们也去找个律师问问合同里的条款。但是叔叔直接把我拽了很远，死死地拽着我，让我爸快签。后来我爸还是没顶住压力，签了合同。然后我才知道，他拿走了大部分的钱，而晚了一步的姑姑也想分点，被我爸告知没有多少了。”

“这...太缺德了。”我听着都觉得很气愤。

“我爸和我妈在城里也找不到多好的工作，没文化还干不了重活，只能是凑合活着。我心里总是装着这些事，也没精力去学习了，就想着要不辍学去打工算了。我爸又不同意，所以我想，不如我去找叔叔，兴许能要回来一点钱，让爸妈不那么对付日子。我给他打过电话，他不耐烦地应付了几次之后就再也不接了。后来我去找他，看到他有房，有老婆有女儿，楼下还停着一辆新车。我当时积攒的所有负面情绪都爆发了，想办法搞来一根特别重的钢管，在晚上去了他家，在他开门的时候冲进去就是一顿乱打，把婶婶和妹妹吓得直哭，连拦一下都不敢。我知道，从那以后妹妹再也不会认我这个姐姐了。然后我就进了看守所，被转告得知，叔叔被我打成了残疾，而我爸妈根本拿不出补偿款。我开始后悔了，自己一时冲动拖累了父母，而更令我后悔的是，父亲本就穷苦，我又进了监狱，他被整个家族的所有亲戚声讨，辱骂，没多久就因病去世了。而我妈妈一下失去了两个至亲，精神也出了问题，没过多久就随爸爸去了...”姑娘低着头流泪，看样子她很需要一个情绪的发泄口。

“这个送你吧。”我给了她一只毛绒玩具小狗。它是我很久以前买的，当时只是觉得挺好看还不贵就买了，买回来就被我放在一边了。姑娘抱着小狗，或许是想说声谢谢，但是她动了动嘴，没有发出声音。

我把卷帘门拉下了一半，虽然现在天没黑，但我还是在门里挂上了打烊的牌子。

“人都是需要宣泄的。哭吧，哭过了就好了。”我假装收拾其它的桌子，免得让她觉得离她太近会很难堪。

不知过了多久，她的情绪好了一些。“老板，我现在写不好字，我想请你帮我整理一下之后写上去。”她边说边把本子转向了我的方向，打开并按着。

“好，你想写什么？先说说吧，我想想怎么写。”我拿起笔。

“你现在看着我的眼睛，把你刚才那段话重复一遍，记住，一个字都不许差，差了一个字，我手里的钢管指不定落在哪。毕竟我长了眼睛，它可没长。”姑娘说这话时，眼神变得凌厉凶狠，我不禁有些错愕。

“就这样吧，够了。就让这几句话，把我的过去埋在这个本子里吧。”

我写完了这些话，合上了本子。“姑娘，再温柔的人也要有底线，也要有锋芒。否则便是软弱了。虽然我不喜欢用暴力解决问题，但是你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个你。”我安慰道。

“其实刚出来的时候，我偷偷去看过叔叔，他家没搬，只是车没了，估计是卖掉给他治病了。他现在站不起来，得靠轮椅推着，上下楼很不方便。看他的一只胳膊也是一动不动的，估计是动不了了。他和婶婶都比当年好像老了几十岁一样，妹妹推着他出去透气时，也是满面愁容...就和我一样。”

“那，你后悔吗？”我小心翼翼地问。

“没什么后悔或者不后悔的。本来我们两家人都不至于这个样子，也都不会走到这一步，如今两败俱伤，没有胜者。后悔也没用，更何况，无论我当年怎么做，我和爸妈都已经输了。”

“你看起来还没有我大呢，你还有很多机会。”

“也许吧，只要活着，总会有机会的。时候不早了，我该走了。”姑娘留下几张零钱，站起身准备离开。我目送着她，消失在了晚高峰的车流里。

我想把她的位置收拾出来，却发现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她撕下来的那张纸压在了本子下，应该是我在整理其它桌子时偷偷做的吧。上面除了被划的乱七八糟的字之外，还有一行字：谢谢你，如果下次我再来到这里，我想你做我的朋友。不知道一无所有的我，还可以吗。

当然可以。我在心里想着。你不要嫌弃我就好了。

晚安，如果还能再见面的话，我给你讲我的故事。